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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三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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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三十二章

淩湙在死人堆裏翻出了只剩一口氣的木序,或者說,只剩胸口一點餘溫的“屍體”。

蕭嬋被捉,衣裳破損,鬢角淩亂,臉上星星點點沾著血,目光驚惶失措失焦,身體發抖發軟到兩名士兵都架不住的要往地上癱,淚痕混著泥水狼狽的茫然四顧,直到淩湙的馬踱到她跟前,高高的端坐馬上俯視向她,才似驚醒了夢中人般,喚醒了她渙散的神智。

她唇瓣顫抖,聲線微弱的近乎無聲,仰臉望著熟悉的身形卻顯陌生的人,淩湙臉上的縛面早就抹了,只身上屬於塬日鉉的衣裳還未來得及脫換。

“……塬、淩城主……”她慘笑一聲淚便流了下來,抖著嘴唇哀求,“求你救救木序,救救他……”

說完便捂著臉嚎哭出聲,精神似受到了極大震撼,有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懊悔。

淩湙仔細打量她上下,發現她雖然滾的一身泥汙,混合著手臉上的血漬,讓人以為她也受了傷,可實際上連半塊油皮都沒擦破,而能在這樣刀槍無眼的戰場上護著她的,有且只可能是那個滿心滿眼都愛慕著她的木序。

蕭嬋這模樣就跟後知後覺,也有人真心不為權錢戀慕她,深受感動後起的良知一樣,在追悔著自己曾不懂得珍惜的過去。

患難見真情,生死現人心。

當然,也有可能只是一時的感動,此情此景裏催生出的錯覺愛意回饋,但不管怎麽說,木序能得她這樣低聲下氣求人去救他的舉動,想來當也死而無憾了。

而一旁與她同被捉的姜天磊又因傷勢昏厥,被架著他的兩名士兵拖拽著人事不知的滑行,顯然,武大帥並未因他的身份優待他,反而似有公報私仇之象。

就他對周家施迫的卑劣手段,武大帥怎麽殺他都不過分,便是武景同若沒有淩湙的叮囑,也是會毫不猶豫要了他命的。

誰還記得淩湙原本是要放歸他回江州的?

結果一轉臉竟叫武大帥又給捉了回來,淩湙在看到姜天磊被半死不活拖回來時,簡直是哭笑不得,便是知道情況的武景同也臉色精彩,二人皆都欲言又止,最終還是咽下了到口的調侃。

算了,老人家要親自動手幫姐姐姐夫家報仇出氣,且讓他將心口的氣順了再說,反正只要不弄死就行。

只是婚未退,在外人眼裏,他就是帥府的甥女婿,說破天也不該得到一個階下囚的待遇,後爾要叫那些閑出屁愛挑事的迂腐老學知道了,肯定是要口誅筆伐的給武大帥按一個野調無腔的名頭,以此來彰顯他們的知書識禮。

這麽多年,那些阿諛諂媚者,也就頻繁的以書禮一途,來在武大帥身上找優越感了,因為周知的規則,文人天生高武人一籌,同等品級的文武官,文官就是話語權更重。

皇朝以武定天下,但往往發展到後期,都會出現重文輕武的現象,這也就意味著,新的皇朝會逐漸覆蓋舊的皇朝,新一輪的洗牌將進入輪回。

淩湙奉了武大帥進入西炎城,並來不及說上一句話,就叫武大帥趕著去打掃戰場,清點戰俘,連同武景同都沒能留在武大帥身邊侍候,一同被趕出門處理軍務。

西炎城從南到北的主幹道基本都控制住了,可城內各條能藏人的小道口,用來圈養牛羊的柵欄,以及把人不當人用來栓養大徵百姓的矮棚,現在都成了漏網之魚的棲身地,需要領兵之人打頭壓陣,指揮各衛盡快將人清理出來。

主帥入城,按理是需要在城內各條道上巡視一番,用以鎮定軍心的,可武大帥的身體並不能支撐得住他繞城一周,這個時候就不是講孝義親情的時候了,必須得有人出面鎮場,穩定軍心。

淩湙和武景同作為此戰最大的功臣,又有武氏子息作背書,替父巡營犒軍也便理所應當,符合事急從全之義了。

大戰之後民心惶惶,軍心在震蕩的喊殺聲裏,極容易上腦失控不分敵我,被血刺激出的亢奮,與同袍至交失之交臂的生死線,還有殺紅了眼的激憤,都是容易引起嘩變的誘因,創傷性應激後的自我保護,不止在敗方,由一個個不同性情組成的勝方方陣,也容易生出心理疾病。

這個時候,主帥的作用便體現出來了,強大的心理承受力,和標桿一樣不屈的精魂,都是迅速穩定形勢的強心針,會令所有浮動不安的心立即沈澱下來,恢覆紀律秩序。

哪怕滿城的兵將有一多半都來自邊城和涼州,此時此刻,都不及武大帥的帥旗豎進城主府有用,滿成百姓跪地叩頭,涼羌敗軍繳械投降。

帥旗的飄蕩,代表著大局已定。

這種心理依賴,不是兵多兵少決定的,哪怕今天用來攻打西炎城的兵力,全部出自邊城和涼州,淩湙想要快速穩定民心,就必須豎武帥旗,那是所有北境兵的軍魂所在,是惶惶無可依,恐懼心悵然的百姓心魂所歸,與最先打下城池者無關,他頂多能在後面定功勳的時候拿獎賞。

兵將與帥之間,隔著天塹鴻溝,非告天下不可名正言順,這就是先前武大帥死也要為武景同請封的原因。

淩湙再厲害,再在邊城和涼州受人尊重和崇拜,出了北境無人識,亦無人肯認,不論他在此戰中表現如何,都會被歸列到武大帥的運籌帷幄上,這就是上下階涇渭分明的現實。

他一日沒有自己的將帥旌旗,便一日沒有鎮撫民心之力,除非像以往一樣打絕戶戰,沒有殃民待收撫,沒有戰俘待整編,所遇之敵盡誅滅,否則,他就必須得有一個朝野盡知的尊封。

邊城之主只是他所轄地的百姓將兵對他的尊稱,出了北境之外的百姓們並不認,哪怕都聽說過他的威名能震攝涼羌鐵騎,但論民心收用這塊,仍不及帥旗飄起來的那一刻。

淩湙非是不懂邊上隨行之人的眼神,薛維和杜猗都快要憋出內傷了,幺雞是直奔了淩湙的住處,去看隨軍醫隊入城的淩嫚,一路過處皆有兵勇駐足行禮,便是幸存的百姓也露出了感激的微笑,戰火盡頭是生活向好的希望,便是哭也是苦盡甘來的喜淚,戰後清理的事務繁瑣又秩序井然。

武景同與他分頭公幹,二人想盡快的將事務歸整好後回到武大帥身邊,雖然軍醫在武大帥壓迫的眼神下,說了一切都好幾個字,可兩人都明白武大帥的身體,在這驟然奔襲來的路途中必然損耗甚大,並不敢放心他跟前沒人。

淩湙順著蕭嬋手指的方向,將木序挖了出來,屍山成堆的殘肢斷臂中,他也未能幸免,腿骨折了一根,持兵械的手指頭被齊齊削平,額頭和左臉頰上各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,整個人如同血葫蘆般被擡到淩湙面前。

薛維終是沒忍住話,險露了氣急敗壞的焦心,卻硬生生壓了聲調,盡量平和委婉的向淩湙打聽,“主上用意為何?”

城門迎大帥那一瞬,所有的功勳盡數歸了武氏父子,他後頭跟隨大軍一路壓過來,差點沒掉下馬去,真生生要吐一口老血出來。

邊城旗下所有軍將,盡皆盼著自家主公能在朝野有名有姓,哪怕不封爵拜官,至少此戰的功勳名單裏,得有他家主公的名牌。

他們不可能永遠呆在北境外頭打涼羌,總有往關內征伐的時候,屆時民心的收用上就顯得至關重要了。

正義之師仁義待民,他們不可能永遠像在境外打敵騎那樣,實施殺屠之策,招撫安民之心需要冠以堂皇名頭,說個野望大的念想,便是以後那啥了,初始的起點都響亮威武,沒見有哪個真草莽成事的,就是真草莽,還知道往自己頭上戴金,扒拉一個歷史名人當祖宗的呢!

當然,淩湙不需要扒別人墳上吸癢,他自己的祖墳就青煙沒斷,可薛維及一眾部屬仍舊希望,在他未歸宗之前就能有好名頭,這樣一旦有機會,他的個人能力和威望,再加上他的祖輩加持,至少整個大徵境內世家大小眾族,都不會將他歸於曇花一現的野莽。

便是沒有那一日,按邊城和涼州的商業版圖,淩湙也該在大徵境內擁有屬於自己的名牌,而不是永遠埋沒在武氏背後。

多好的能名揚天下的機會啊!

結果他讓了。

便是杜猗也嘴巴磨磨,有點忍不了,合著大家拼死拼活,趴北防線口吹了近一月的冷風渣子,就是給別人作嫁衣,好歹您也跟著喝兩口湯啊!

兩人眼巴巴的等著淩湙解釋,而一旁的掣電咬著牙,差點將武大帥帳中贈兵符,又被自家主子推了之事咬出,好在理智尚存,記得淩湙下的死令,沒敢對這二人說出機密,著實憋的心裏癢癢。

只一雙眼睛沈痛至極,跟丟了萬兩黃金似的,暗道也省了你們跳腳,若真知曉這機密,估計真能嘔出三升血來。

淩湙眸光有些悵然,望向薛維,“先生心大了。”

薛維有些沈默,他不是不知道淩湙是怎麽處理闞衡薦來的那些人的,也清楚淩湙目前安逸的心,可身為幕僚和有能力的左膀右臂,他若遇不到這樣有能力的主公也就算了,偏偏淩湙是個有能力的。

看看吧!

一個月不到的時間,他就在滿朝文武的眼皮子底下,幹掉了西炎城內有話語權,且兵權在握的幾位敵將,所耗人力物力近乎於無,因勢利導、就地取材,非常幹脆利落的收回了失地。

薛維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的用武之地,也終於明白了殷子霽早前說過的一句話,不要在主公身上找成就感,因為他自己就能創造成就,幕僚或者謀士,在他身邊,只要當好輔事之職就好。

這種自身有能力的主公,不會允許身邊有指手劃腳的人,若不能認清這一點,便也就不適合呆在他身邊幹事。

薛維懂,薛維也深陷痛苦。

謀士的淩雲志,不能強加在所投之主身上,可他是真的忍不住展望,尤其在知道五皇子被淩湙安排去了江州後,那一顆蠢蠢欲動的心啊~幾宿幾宿激蕩的睡不著。

主公他到底知不知道,這一手攪風弄雲的安排,已經為奪位之爭揭開了帷幕,特別是當杜曜堅的求救信來了後,更激動的薛維連連撫胸順氣,就怕高興的撅過去叫人捉口舌。

天下大勢,能者居之,也別說他有不臣之心,謀士稱臣,只對自身認定的主公稱,不然怎有家臣與私黨之說?

他承認了,他就是想推自家主公登位,除了一展自己的抱負,更有著對所投之人的絕對自信。

淩湙就該閃閃發光的,以西炎城為起點,站到世人眼裏去。

薛維就像毒唯一樣的,通過此戰更堅定的想要,自家主公成為萬人之上的存在,哪怕頂著淩湙投來的沒頂的壓迫眼神,也堅定的認為自己的想法沒錯。

他家主公有能力上,為什麽不上?

就這一手詭譎的謀事之能,無人能出其右,更別提他還有萬軍匹敵的武力值,憑什麽不能上?

不允許,不可以,尤其在看到戰火紛飛後的西炎城,和那些被俘虜的涼羌敵騎,勝利的喜悅讓他更不能忍受一件事,那就是,淩湙的膝蓋從此不能向任何人叩跪。

這樣的人物,有誰得配他一跪?

沒有人,沒有人,他根本不能接受主公彎膝於人,所以、必須,他一定要推動主公往前邁一步。

噗通一聲,薛維就跪地行了個大禮,這在謀士的禮節當中不亞於斷頭死諫的諍臣。

淩湙驚的抿了嘴,身形更定住了半刻,“先生這是做什麽?”

薛維趴伏在地,簡直要泣血抗奏,“主上孝感天地,卑下明白,更懂您之用心,可有些事、有些話、有些人,時移勢易,您也要為自己考慮打算,就……就算不為自己,為了老夫人,為了邊城眾將,為了跟隨您把日子越過越好的城中百姓,也……也請偶爾掙一掙吧!”

他一跪,杜猗立刻也跟著跪了,掣電一看要糟,馬上手一招就讓左右親衛將此地圍了起來,直圍了個密不透風。

好家夥,這要是叫武家軍將領看到了,他家主子就是有嘴也說不清了,那推托兵符之舉叫人知道了,不得說他家主子虛偽,人前一套背後又一套了?

掣電沒長幾個心眼子,但普適性的針對手段還是懂的,再說當斥候探馬的,各種陰詭手段都見識過,不會用但會看的本事早練出來了。

嘖~掣電咂摸了一下嘴巴,這薛先生大庭廣眾之下行此大禮,有意的吧?逼人上梁山?

主子要生氣了!

淩湙扭臉閉了閉眼,眼沈沈的望向薛維,“先生,大帥的身體回天乏術,你要我這個時候掙什麽?虛名與大帥待我的情分相比,不足一提,你若還想繼續這份主從之情,就起來,否則……”

掣電直接用刀鞘頭子戳了一下杜猗,壓著聲線提醒,“快去將薛先生扶起來。”

杜猗怔楞了一瞬,來不及扭頭問原因,憑警覺立即照做,箭步上前就攙了薛維起身,並張嘴打哈哈,“薛先生幾日不曾合眼,調兵籌集糧草,安排眾將軍食寢之事,累了……累的狠了,主子,卑下這就扶他下去休息,您別與他計較,等他腦子清醒了,會來與主子道歉的,卑下們這就先撤了,撤了哈!”

說完直接拖了人就走,根本不給薛維反應的時間,只最後扭頭走時,眼神與掣電劃過,那意思就是等他來解釋的眼神。

掣電扭了臉假裝看不見,對上淩湙瞟來的目光,努力繃住了表情,沒有崩裂。

主從鬧了個不愉快,連收覆失地的喜悅都降了級,淩湙處理完手上軍務,將收尾工作交待給了別的部屬之後,這才去見了蕭嬋。

當然,是帶著心口只剩了一口氣的木序一起去的。

蕭嬋正抱了膝縮在城主府的牢房裏,旁邊睡著半死不活的姜天磊。

淩湙定睛往姜天磊的臉上看去,皺眉問看管牢房的士兵,“你們對他用刑了?”

那守門的士兵搖頭,將眼神定向蕭嬋身上,淩湙轉臉望向蕭嬋,“你打的?”

蕭嬋恨恨的看著臉腫成了豬頭樣的姜天磊,咬牙切齒,“他該死,要不是他死命拖住我,木序根本不會被人困住,他害死了木序,我打他幾下已經很便宜他了。”

淩湙嗤一聲笑了,嘲道,“你有能耐倒能打死他,這麽不疼不癢的扇幾下,最後還不是要和他搭夥?呵,我當你對木序多有心呢,也不過如此。”

說著招手讓人將木序擡了進來,指著木序道,“他胸口上的熱呼氣散了就沒了,你是想他活還是想他死?”

蕭嬋撲到木序身邊,輕輕拍著木序的臉叫他,“木序、木序,醒醒,你醒醒!”

淩湙搖頭,踱到兩人身邊,“他傷太重了,治不了。”

蕭嬋淚眼婆娑的擡頭望著淩湙,咬唇道,“你有辦法對不對?否則你不會把他擡到我面前,你一定有辦法救他對不對?”

淩湙沒拿喬,直接點了頭,“是,我有辦法救他,不過……”

蕭嬋立即撲過來抓住他的袍角,仰著臉露出楚楚可憐狀,“救他,任何事我都答應你。”

淩湙微彎了腰,背著手盯向她的眼睛,輕聲蠱惑,“任何事?”

蕭嬋忙不疊點頭,“任何事。”

淩湙笑了笑,直起腰身,眼神往昏迷不醒的姜天磊處看去,“你可有在他面前透過我的身份……哦,塬日鉉的身份?”

蕭嬋搖頭,“沒有,一句也沒有。”

淩湙又問,“塬日鉉的身份可能往沂陽山涼王帳走一走?”

蕭嬋瞠目結舌,險些啞巴了,“能是能的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不跟找死無異麽?

淩湙陡然轉了話題,指著地上的木序道,“想救他其實容易的很,我大徵荊南部有一樣物,名曰情人蠱,用女方心頭之血催之,餵以相中的男子心上,從此二人便同命相連,情誼不減,你要試麽?”

蕭嬋頓了一下,眼神悠然望向姜天磊,淩湙似懂了她的意思,搖頭道,“一方若有強烈不甘願意向,這蠱是種不成的,姜天磊身為大族嫡長,他肯定有解情人蠱的方式,我勸你莫要動到他身上,小心偷雞不成慘遭反噬。”

情人蠱的副作用前面有提過,淩湙當然不會傻到細細給她掰開講。

蕭嬋低頭望著氣息漸無的木序,閉眼一點頭,“那就給他種上。”

她需要一個全心系掛在她身上,以她性命為先,且悍而無畏的忠勇死士,別人她不清楚,但木序至少用行動證明了他的死忠之意。

淩湙眼神連閃,牽了嘴角一笑,“可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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